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互有所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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互有所求

江淮秦府西院,有一間書閣,除了醫館日志和問診中遇到的疑難雜癥外,還有由秦素溪親筆寫下的數十本新醫書與隨筆記錄。

她將淺川醫館分為急診與普診兩個區域,大力培養醫師學習急救之法同時,鼓勵女子學醫行醫。按照內裏與表外,分門別類,將緊急救治擴展到軍中,為西北境邊軍培養了百名急救醫師,大大減少傷兵不治而亡的情況。

除急救外,淺川堂還增設覆康堂,向百姓普及康覆與營養的重要,獨創類似於五禽戲的強筋健骨功法,與田間山野之物的食用功效寫成榜文,放置在淺川堂前,一城一堂,由此治病不如先防病的觀念深入民心。

淺川堂諸多的奇特醫病之法,正如秦素溪在隨記中寫到,千人千面,富人要有富人的治法,窮人有窮人的治法。醫者仁心與盆滿缽滿並不沖突,為師者要有教無類,那麽為醫之人便要有救無類。所以淺川堂的鐵律,無論求醫者何人,不論求醫者貧富貴賤、男女老少,來求醫,就要救。

在淺川堂二十六年的堅持下,女子學醫與求醫逐漸多了起來,孕婦因難產死亡與新生嬰孩夭折的病例也逐年下降。秦素溪曾對淺川堂眾人說,求同存異、融會貫通、集百家所長才是醫家的發展之法,讓對手打不過,只好加入他們,是淺川堂的終極追求。

蘇祿緋出生的第二年,秦素溪因舊傷覆發,重無力回天,病逝於江淮秦府。而她出生在蒼清山秦氏舊府,也是素未謀面的母親嫻真的出生地。稍長大些,每年有一多半的時間便跟隨秦淺笙在江淮秦府。在西院的書閣中,她讀完了秦素溪留下的所有書劄。

秦素溪有專門寫給她許多書劄,有留給摯友之女的拳拳愛意和肺腑之言,有向蘇祿緋講述她未曾得見的母親嫻真的諸多瑣事。想到哪便寫下來,蘇祿緋對母親嫻真與秦素溪,雖為得見,卻十分親切熟悉。

秦素溪在書劄裏說,她不希望蘇祿緋稱她姨母,如果可以,希望可以做今生摯友。秦淺笙雖教她習武醫書,也不願她稱他為師傅。蘇祿緋印象最為深刻的,便是秦素溪在一本名為夙錦集裏寫到,她祝願蘇祿緋今生可柔,可雅,可韌,可強,不可怯,不可墮。可敬父母孝道,也可遵從本心,獨身立於天地。

世人皆教導女子三從四德,要卑躬謙遜。秦素溪在這樣的世俗禮教中,寫下她希望蘇祿緋可以遵從本心,獨立自強,在力所能及下反抗所有壓迫與不公。蘇祿緋本以為世間女子皆如此,長大後才知,這是有多不易。

所以,秦素溪實乃世間奇女子。

左東闌也是這樣認為的。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。可明艷大方,可溫婉小怡,可慵懶嬌糯,可頂天立地。他喜她的瀟灑堅韌,後來也苦於此。他從未想過他們的離別是那樣的決絕,痛入骨髓。

二人各自都陷入了回憶中,屋內是良久的沈默。

茶爐中的炭燃盡,午後暖陽正盛。左東闌起身告辭,蘇祿緋從青棠手中接過書匣,交於左東闌。他眉頭一挑,目光詢問著何意。

蘇祿緋似有歉意,但不多,笑道:“下人不懂事,手上沒輕沒重。聊表歉意,還望大人海涵。”

左東闌微瞇雙眼,隨即心下了然她所言指的是何事。左瑜安自昨夜出府未歸之事,今日天未亮便報到了寒鴉衛衙,左東闌派出親衛搜尋,尚沒有消息回稟。本以為是流連紅欄綠瓦未歸,沒想到這小子膽大包天,居然摸進了東海王府。

他深知現下王府護衛皆是瞳山殺手,左瑜安這一趟還可性命無虞,尚能全須全尾歸家,必是蘇祿緋手下留情。

他雙手接過書匣,躬身一禮:“小子無狀,無意冒犯。他日必當登門請罪,多謝殿下寬宥!”

蘇祿緋對他所言“殿下”,意味深長,回以挑眉問詢。

左東闌微笑道:“無論是公主之位,還是親王之尊,都是皇家貴胄,臣自然敬稱您為殿下。”

“那就借左大人吉言了。”

左東闌剛踏出賢親王府的大門,便有左府侍從上前稟報:“家主,少公子找到了。”

左東闌牽過韁繩,問道:“人現在何處?”

“一刻前,公子被人放在了廚房後院的柴房中。”

將人送歸府上,還真是周到。左東闌擡眼看了看賢親王府的牌匾,嘆了口氣,“公子傷勢如何?”

“公子全身都是傷,左臂脫臼,還在昏迷中”,侍從敘述完左瑜安的傷勢,猶豫地補充道:“二夫人當場便暈了。老夫人守在蘭光院,請您回府。”

左東闌翻身上馬,吩咐道:“拿我的名帖去淺川堂請吳老過府診治。另外讓二爺按住府上的人,切莫生事。我現在要進宮一趟,和老夫人說,左瑜安闖了大禍,等我回府再議。”說罷,他打馬回了寒鴉衛衙,換上了官服,轉而進宮面見定康帝。

定康帝聽完左東闌所述,沈吟半晌,突然朗聲大笑,一連直呼幾個“好”,笑聲肆意,似直抒胸臆,似豁然開朗,似雲開月明。上書房總管太監垂首躬身立於門口,眼珠卻亂轉,暗中揣測聖意。

“瓊林,”定康叫著左東闌的字,問道:“卿有何見解?”

左東闌躬身回道:“回陛下,依臣之見,此女肖母。”

這個回答,也是定康帝心中所想。為君,坐上壁觀隔山虎鬥,收漁翁之利,實為上策。定康帝不僅要掃清弊政與盤根交錯的朝局,穩固大乾赫青皇族根基,還要為太子留下可用之人。於定康帝,嫻真是守疆擴土的利刃。而蘇祿緋所指針砭時弊,不僅將會是他肅清前朝世家與清黨權臣一枚棋子,還可在將來成為守佑太子的稱手利刃。

本朝皇室宗親,較前朝實在是單薄,分封了的郡王、公侯也不過十餘人,親王爵當今只有帝堂兄睿親王,同母胞弟禮親王,故而覆甥女繼其母的賢親王位,既可明正言順地節制九方軍舊部與睿親王府在邊關的一家獨大,又壓制鄭國公,京中抗衡前祁魏世家,南可與西川、東南三足鼎立。若籠絡其為帝王所用,於皇權實乃一舉多得。

只是諸多細節,還要再探查蘇祿緋一番,再下定論。定康帝心知如今是兩方互有所求,蘇祿緋必然是想覆賢親王爵,而定康帝對其也另有所求。

賢王後人,其女肖母。此話自上書房不脛而走,迅速傳遍京中各府。佑安長公主甩袖拂桌,摔碎了那柄羊脂白玉靈芝如意,駙馬徐霆面有不悅之色,對所聞之事,也對身邊人。

徐霆這支徐氏,本與言氏一樣,都是東海世家望族。可同為東海世家,言氏如今的權勢與聲望,徐氏望塵莫及。他不曾想過言氏於亂世救國的嘔心瀝血,更是以全族氣運為前朝祁魏續百年太平,又在軒轅傾頹、亡國滅族之危難中,五子出合虛,助赫青西北起兵,聯合草原熊師,請隗氏出九方谷鎮守東北兩遼,覆北境領土安寧;助白氏重建水師,力抗東倭,平定東南。短短二十年,世家望族百十餘口只剩言筠兄弟與富陽侯一支存於世。他只會覺得,是言氏投機取巧,徐氏乃清流之文士,不屑於修仙問道之法,本應比言氏更盛才對。

他尚佑安公主,是徐氏不看好嫻真公主的無奈之舉。以世俗禮教看來,嫻真雖為嫡公主,但宣德皇後不知廉恥,以女子之身與太祖並立,實乃大不敬。不僅如此,還令公主掌軍,手握兵權,得寸進尺,於禮不合,此舉實屬天大的笑話。後來公主封王,更是駭人聽聞,千古未有前例。可就算再有不屑,當徐霆看到得勝的北境軍凱旋入城的盛況時,那高頭大馬上女子英氣勃勃,受百姓歡呼,其劍眉星目,戎裝紅纓,世家兒郎皆仰慕。他內心既嫉恨的,又非常渴望。

佑安公主雖言談舉止舉手投足,都有天家貴女的端莊溫雅,但於朝堂政事的見解,家族立足之本的遠見,都無法與手握重兵、統管北境大小事務十餘年的賢王相提並論。時間一長,佑安公主行事俱是內宅婦人爭鬥的手段,遇事只會哭鬧撒潑,於身份低微但有才之士也是高高在上的態度,毫無禮遇可言,絲毫不懂得以大局為重,也無遠見,令徐霆所不恥。

徐氏當初看中其母族是祁魏皇族出身,現在看來卻空有身份,前朝仍然大權在握的世家無一聽其擺布、為其所用。他心知若非懿悟大長公主的長孫慘死於征西陣前,不然佑安也不會考慮與徐氏結姻。如今懿悟大長公主已古稀高齡,祁魏舊戚的在朝中愈加松散勢微,徐霆那種當初站錯隊了的想法,也愈盛。

見徐霆只會面露不豫,既不小意柔聲勸解她,也不擔一家之主的重任,腦袋空空,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,令佑安公主心中更加煩躁,“你倒是說話啊!”

“我說什麽管用嗎?聖命難違,殿下貴為長公主,若有不滿,便請進宮勸諫。”徐霆拂袖起身,不耐地離開了正堂。佑安公主被他的這番話氣結,一時指著駙馬離去的背影“你”了半天,才頹然垂落。當今天子對她空有表面的敬,卻無半點真情實意的看中。

徐霆並無要事,只是不耐佑安公主的頤指氣使。他最近有了一處溫柔鄉,是兵部員外郎馮英茹帶他去過的梅林小院,極為私密,不僅有絲竹歌舞,瓊漿玉液,更有風情萬種,善解人意。馮英茹雖只是從六品,但上黨馮氏,與東海徐家上一代有姻親,二人交好,時常湊在一處打馬閑逛,吃酒尋歡。

與長公主府的夫妻異心,前右相高府倒是一日往常平和。那位曾身居宰輔的高正修此時手握兔毫,紫竹玳瑁的筆桿,上書小篆“福履綏之”四字。他輕點蘇合油墨,紙上墨跡黑潤細膩,隱隱有蘇合香氣。

允執厥中。

《尚書》有雲,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。

描金雲龍箋上的四字,筆勢奔放,一氣呵成,縱心奔放,筆俊瀟灑。一旁侍立的中年男子見高正修停筆,恭敬地雙手奉上方巾,恭維道:“老師的筆意,如今又上了一個境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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